鸿茅药酒，刀下留人！

鸿茅药酒，刀下留人！

1/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前段时间在包叔那儿听到一个故事。

1988年普通的一天，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小伙闯进了《大同晚报》编辑部。他指着手中那张报纸，“就按这个样给我打个广告”。他叫乌力吉，他要卖的是一种叫做“杨振华851”的中华神药。

 

 

小乌还提着一个朴实无华的土黄色玻璃瓶，里面装着迷人的粉红色半流质物体，像极了将豆腐乳与清水混合搅匀的糊。

这种高科技的营养保健品，大师雕琢，千年传承，极致考究国人身体特质，入口即化，丝滑撩人，那种以生豆子味为基础，融苦辣酸甜咸麻涩于一体的不可描述的神秘味道，迷倒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场极富魔幻现实色彩的路演帮他拿到了这则广告。曾被多家报社拒之门外，差一点就得把卖不出去的几车口服液拉回老家的乌老板迎来了人生的春天。这款“全球限量400盒”的传世佳品，让乌力吉“蒙A”牌照小面包上拉的四百件的产品秒杀一空。

随后，“大同模式”在山西其他城市如病毒般蔓延开来，这个年轻人赚得盆满钵满。后来，“杨振华851”打入央视黄金档，成为当年的“脑白金”，甚至还成为了亚运会指定产品。销售代理的热情绝对不输几年前的置业顾问和当下的知识付费佣金党。若不是1991年媒体批评报道及其后卫生部查处，“杨振华851”说不定就成了国饮。

1996年，赵丽蓉老师为这款人间佳品量身打造了一首主题曲，对其神奇功效进行了生动传神的描述：“一杯你开胃，二杯你肾不亏，三杯五杯下了肚，保证你的小脸呀，白里透着红啊，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叭叽，蓝哇哇的，紫不溜湫的，粉嘟噜的透着那么美……”

 

可谁又知道当年红极一时的神药，是不是二锅头兑的白开水？

最近，另一款神药也出事了。

 

2/从南抓到北，从白走到黑

现实，竟会比段子还要魔幻。

2017年12月19日，来自广东的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麻醉医学硕士、副主任医师谭秦东医生发布题为《中国神酒“鸿茅药酒”，来自天堂的毒药》的网帖，从心肌变化、血管老化、动脉粥样硬化等方面，论证了鸿茅药酒会对老年人会造成伤害。

2018年1月10日，内蒙古凉城警方以“损害商品声誉罪”将谭秦东跨省抓捕。3月13日，凉城县公安局作出《起诉意见书》。案件已于4月9日开庭，但尚未宣判。

据说，谭医生在“美篇”APP和他只有5个关注者的微信公众号上发了文章，点击率高达2075次。这种“恶意抹黑”为鸿茅方面造成了高达140万元的经济损失。

这实在是商业推广的绝佳范本。不知鸿茅厂是否还需要软文写手，这个价码看得我蠢蠢欲动。一不留神写个“10万+”爆文，是不是四舍五入就入账“一个小目标”啊？

还有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失去自由97天后，谭医生被取保候审。毛衣里塞着皱皱巴巴的衬衣，黑色的布鞋也被染成土黄。此刻，他目中无神又面色木然，连说了三次“自由真好”。

在接受新京报采访的时候，面对记者王志安“后不后悔”的问题，他回答：“每年几个亿的广告费，却不愿意花点钱做点药理毒理测试，这样不对，摸摸自己良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是说完之后，他又悄悄问了句：“王老师，我还这样实话实说，不会又把我抓回去吧。”

而谭医生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被释的谭医生称，在广州被抓时有三个警察和一个鸿茅公司的人。而鸿茅公司在北京设有机构，中转北京时其中一人说“我们安排公司的车过来”。

此外，路上吃饭买单都是鸿茅公司的人出钱。宣布逮捕的时候，那个高管又来了，提审和问话时他都在旁边，却不吭声。

他新聘请的胡律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了这样一件事。虽然根据公安部规定，办案民警禁止给当事人推荐律师，但凉城方面在把谭秦东抓进去以后，给他推荐了本地曾为鸿茅法律顾问的王律师。

当胡律师介入之时，被当地警方“非常友善”地提醒，“如果要做无罪辩护，可能就会判得很重，还不如认罪了事”。

刚进去时，他还坚信自己无罪。不过，“那个地方太消磨人意志了，每天就十几平的地方，关着八九个人，暗无天日，充满了负能量”，三个月后他只能无奈地说，“能扛下来就扛下来吧，坐半年（牢），几个月什么东西，（只要）能出去就出去吧”。当提及女儿和身患冠心病的70岁父亲，他饱含热泪。

“我们没有能量。我们搞不过他们的。”

被逮捕的谭医生曾在看守所了度过了这个春节，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所学会了种菜；翻土、施肥和打粪，都有所进步。让人不禁联想到《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体制化”。

试想，如果没有他妻子多方奔走努力，如果没有他委任律师对“无罪辩护”的坚持，如果没有《新京报》（它同样起底了前不久的王攀事件）这样良知媒体的跟进关注，如果没有亿万网民的质疑伐挞，那么，谭医生又何来勇气继续反抗下去？

 

更可怕的是，另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经销商老A透露，“花钱送，舆论小了就能保住。地方政府会出面，我们是内蒙交税大户，地方会保护的。……反击的帖子已经陆续出来了。……（谭秦东）当然是坏人了！要不是这个事闹砸了，下一步要抓有个叫春雨医生的，他在三月发了鸿茅好多负面，凉城那边意思是判完这个（谭秦东）再抓那个吧。”

也许，谭医生是幸运的。还好他没有“躲猫猫”，他等到了出来的那一天。

舆论哗然，事情正在起变化。

当谭医生又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他说，看守所里有两个人比较同情他，跟他说了外面的事情，“说外面很多人都声援我，说我还上了头条，我就又产生了许多希望。”他还对律师表态：“让我认罪是不可能的，我做好一年的时间打算，要把这场仗打下去！”

2018年4月17日，公安部称高度重视“鸿茅药酒”事件，立即启动相关执法监督程序。同日，内蒙古检察院认定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指令凉城县检察院将该案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并变更强制措施。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回应，对谭秦东一案“已经依法开展案件核查工作”。4月19日下午，内蒙古食药监局责成企业将近五年来被各地监管部门对其处罚的虚假广告情况及产生原因、不良反应发生等情况向社会作出解释和公开。

当然，说这是“庶民的胜利”，还为时尚早。

 

3/每天来两口，把病都喝走

就在谭医生重获自由和公安部通告当日，深陷舆论漩涡中的鸿茅药酒董事长鲍洪升当选“内蒙古年度经济人物”。

鲍总曾发过一条发聋振聩的微博，如是说：

“中国难于产生世界民族品牌，重要的是不良媒体，利欲熏心的记者，不顾民族利益，不求事实真相，胡编乱造，断章取义，把艰难前行的民族品牌、本土企业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是民族的悲哀，媒体的耻辱。”

如此胸怀担当，省级表彰实在屈才用，建议感动中国栏目组考虑一下。

同日，人民日报发文：

“医生的言论是否对鸿茅药酒构成严重损害，警方跨省追捕是否存在民事纠纷刑事化的问题，舆论场上出现的这些疑问，有待相关部门的权威调查、确证。唯有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并及时公布进展，才能真正回应公众关切。

“与此同时，鸿茅药酒的药品适用与违法广告等问题，也呈现在舆论的探照灯之下。用保健品的广告模式来宣传药品，既违背了法律规定，更是对公众健康的严重不负责任。这种夸大药品疗效的虚假宣传、严重欺骗和误导用药者的违法广告，为何会有禁不止、屡屡发生？”

据中国消费者协会数据，2017年上半年全国受理“医药及医疗用品类”投诉中，涉及虚假宣传的占到近25%.广告轰炸、虚假宣传，让消费者深受其害。

那我们看看鸿茅神酒的光辉履历吧：其“古法酿造工艺”入选内蒙古非物质文化遗产；“百年鸿茅”品牌获得“中华老字号”称号，鸿茅商标“荣升”为“中国驰名商标”；鸿茅中医药酒文化入选内蒙古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颇具讽刺的是，“中华老字号”加冕当年，在12部委联合发文重点整治医疗、药品、保健食品虚假广告的行动下，先后在海南等4省被点名曝光；加持“中国驰名商标”同年，其违法广告被湖南等10多个省区通报；它更是成为国家工商总局对全国范围的严重违法广告进行通报的第一名。

除了游走在药品与保健品边缘的虚假宣传之外，鸿茅药酒的安全性也备受质疑。谭医生的原文已被删除，我们只能从一则新闻插图中窥知一二。那篇文章提到了心肌的变化、心脏传导系统的变化、心瓣膜的变化、血管老化、动脉粥样硬化5个概念，“这都是科学叙述，讲的是这些疾病的原理，相似内容可以在权威医学杂志、网站上查询。”

所谓精选的经古法炮制的67味中药，有专家提示，包含何首乌、附子、槟榔、半夏、苦杏仁等毒性药材，服用之后可能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这个配方里同时存在的半夏和附子，还应了中药理论里的“十八反”。此外，配方中至少两种一类致癌物，还有苦杏仁等含有有毒成分的原料。

2004年至2017年底，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系统中，共检索到鸿茅药酒不良反应报告137例，不良反应主要表现为头晕、瘙痒、皮疹、呕吐、腹痛等。然而产品说明并未标注出这些风险因素，反而在广告中宣扬“每天服用”、“长期服用”。

而从2006 年起我国全面禁止从野外猎捕豹类和收购豹骨，只可将现存豹骨入药。而豹骨正是鸿茅神酒的配方之一。全国仅存一千多只，这样稀少的野生动物种群是怎么能够源源不断的支持如此巨大数量的的鸿茅药酒进行生产销售的？

更为关键的是，作为有正规批号的非处方药品，根据春雨医生的调查，在已公开的信息数据中，查询不到鸿茅药酒的临床试验记录，似乎并没有太多临床数据支撑。

然而，荧屏之上却出现了“每天喝上两次，可以治愈五大类共数十种疑难杂症”的表述，以及“可以祛风除湿、补气通络、舒筋活血、健脾温肾，主治风寒湿痹、筋骨疼痛、脾胃虚寒、肾亏腰酸、妇女气虚血亏。再加上“每天两口，健康长寿”的宣传，仿佛喝了就能包治百病、延年益寿”——孙思邈在世大概也要深深鞠上一躬。

还有，在广告中的鸿茅药酒也有治脱发白发的疗效。可惜，它在鲍董事长身上咋就是个例外呢？咋不多喝点啊？

据健康时报等媒体报道，在被谭秦东发文指为“毒酒”之前，鸿茅药酒早就“劣迹斑斑”：投放于各处的广告曾被江苏、辽宁、山西、湖北等25个省市级食药监部门通报，据不完全统计有多达2630次广告违法，和数十次被暂停销售。

顺带插一句，我绝对不黑中医中药。不过，毕竟门槛低，圈子大，搞“中医”的不只是望闻问切的大夫，还有打着“传统”、伪“国学”旗号，挂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的神棍巫婆和江湖骗子，以及背景雄厚的东方神药。

他们游走在法律边缘，干着坑蒙拐骗的勾当，向老年人吸血。据统计，中国保健品市场规模已经达到2000亿，其中专门针对老年人的保健产品达1000亿以上。

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已于4月16日发布消息，已组织专家对鸿茅药酒由非处方药转化为处方药进行论证。如果转成，那就基本斩断了整个营销产业链。而且，就算是证实安全有效，以后哪个医生还敢开，哪个病人还敢喝呢？

 

4/肥猪赛大象，公社吃半年

2007年后，国家食药监局局长郑筱萸因重大贪腐而被执行死刑。这是此前十几年来少见的被判死刑的官员。人们发现，药品文号统一换发就是当时药监局腐败的重灾区；而郑局长任内一年内受理了10009种新药审批，是美国的67倍，平均每天审批29种。各种“神药”中，赫然包含鸿茅药酒。

其实，不只是我们，连人民日报都“不由地为一些地方的政商关系感到担忧”。鸿茅在当地是个什么地位？

“鸿茅国药厂改变了凉城县，凉城县就靠这个酒出名了”。

而如果挖掘鸿茅与其老总鲍洪升的故事，仿佛就看到文章开头乌力吉与“杨振华851”的影子。

1988年，乌力吉在《大同晚报》10个版面的连环广告砸出了一个新的医学流派“蒙派”。正如莆田系垄断了全国的民营医院，这条完整的药品保健品营销产业链渐渐拓展出巨大的商业帝国——据一位“蒙派”早期领袖统计，全国85%的医药保健品从业人员来自内蒙古，超过50万人，年销售额约在100亿元左右。

而鸿茅的崛起不得不提董事长鲍洪升——

1996年，鲍洪升成为“护肾宝”品牌全国总代理，首创了“全程服务营销模式”，是产品成为全年销售爆款。

1997年，鲍洪升又独家代理“美福乐”系列减肥产品，连续两年做到减肥产品国内销售第一。同年，他把藏药推向全国市场，其中“芒交”开创了藏药在全国市场旺销的火爆局面。

1999年，鲍洪升做起了婷美内衣，实现了“保健+服装”的跨界创新。他找到蒋雯丽、李湘代言，同时以买断专柜的方式使婷美12天内火爆京城，26天风靡全国，在北京日销200万元，超过长期在中国内衣市场占据霸主地位的六大名牌内衣单月销售总和。

直到2006年，鲍洪升出任鸿茅掌门人。他先后与陈宝国、张铁林、德德玛、雷格生、黄健翔等合作，仅是2016年一年的广告费就砸了150个亿，东方神酒从此声名鹊起。《大宅门》的白大掌柜成为了鸿茅的形象大使。

根据1998年的《农村牧区改与发展》中数据，“1997年，鸿茅集团总产值1.01亿元，占全县工业的94%，全县近一半的财政收入均来自于鸿茅集团。”在2017年，凉城县政府工作报告上显示，鸿茅集团上缴税额超过3亿，全县的重点工作之一，就是“大力发展鸿茅药酒”。

这才是最让人细思恐极的。

 

5/酒固有一死，或轻于鸿茅

一位医学硕士、副主任医师探讨一种药物的毒副作用，完全是本职之事。居然被《环球时报》某位评论员戏谑是“个人言论”，甚至怀疑是否“卷入了不同集团和群体的利益之争”！难道专业者科学分析合理质疑还比不上你几个小编信口雌黄吗？

这真是媒体的耻辱。

随后，《人民日报》海外版将其啪啪打脸：

“凉城县公安局的介入是迅速的。1月2日立案侦查……1月25日经检察机关批准对其逮捕。相信但凡是正常人，都能看出这其中多有存疑之处。……阅读量只有2241的网文，是如何造成严重经济损失的呢？……备受质疑的鸿茅药酒这期间竟然毫发无损。媒体曾多番质疑鸿茅药酒含有有毒的中药材，难以证明广告中‘每天两口，健康长寿’的宣传语，但鸿茅药酒的生产、销售、宣传依然长盛不衰。”

让我们回到案件本身。

谭医生没有恶意损害鸿茅药酒的主观故意，而是“纯粹是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对这种甲类非处方药的质疑。文章“都是科学叙述，讲的是这些疾病的原理，相似内容可以在权威医学杂志、网站上查询”。

医学硕士毕业、南方医科大执业医师、制药公司顾问，如此身份，也应具有一定医药学专业评判能力。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名誉案件若干问题的解释》之“消费者对经营者产品质量进行批评、评论……内容基本属实，没有侮辱内容的，不应当认定为侵害其名誉权。”如果不属实，拿出证据啊！还有，那个有零有整的1425375.04元损失，如何证明与“捏造”的事实相关，因为2000次的访问量吗？

而我之所以在前面提到现在说“庶民的胜利”为时尚早，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进入零和博弈。如果判无罪，那么鸿茅全链以及凉城方面都将受损；如果判有罪，那么它的示范作用绝不亚于“彭宇案”。

正如一位法律人所说，我们希望看到“个案推动制度建设”。中国医师协会发布的声明中如是表述：

“我们认为刑法应当谦抑。……我们愿意为谭秦东提供法律援助，公权力机关应慎重对待不同学术观点和言论，防止将民事纠纷刑事化。”

而谭医生最近接受采访的表述十分值得回味：“（一开始）真的有点后悔。后来慢慢平静下来，接受这个现实了，就开始觉得值，大不了就扛。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总要说两句真话，别人不敢说，我干嘛不敢说，说了就说了，错了就错了，对了就对了，人这辈子要做两件正确的事，说两句真的话。到三四月份我不后悔了。”

愿法律能给良知一点底气。